2011年4月23日星期六

舞蹈不是表達,是對自我的探索

  摘要:1947年出生于臺灣嘉義。14歲開始發表小說,1973年創辦云門舞集,帶動了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,在海內外取得矚目成就。2009年獲得歐洲舞動國際舞蹈大賽頒贈的“終身成就獎”。最近,林懷民在大陸出版《高處眼亮———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》。
(南方都市報www.nddaily.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網)《高處眼亮———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》,林懷民著,廣西師大出版社2011年4月版,30.00元。
林懷民
1947年出生于臺灣嘉義。14歲開始發表小說,1973年創辦云門舞集,帶動了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發展,在海內外取得矚目成就。2009年獲得歐洲舞動國際舞蹈大賽頒贈的“終身成就獎”。最近,林懷民在大陸出版《高處眼亮———林懷民舞蹈歲月告白》。
“你喜歡這些樓房嗎?我討厭它們,我喜歡有樹的地方。”一身黑衣的林懷民站在酒店的落地窗前向南都記者嘟囔著。64歲的他,赤子一般坦率、真誠。聊到愛徒吳興國最近在香港藝術節上演的新戲時,林懷民有些興奮地踢了踢南都記者的鞋底,“你去看過嗎?怎么樣?怎么樣?”
很難想象,眼前這個有些瘦弱的男人撐起了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大廈。熱愛舞蹈的林懷民1973年從美國回來后成立了云門舞集。“在美國留學三年,只上過一百多堂技術科;沒在任何職業舞團待過,只編過三個短舞,當時卻異想天開地想成立舞團。”林懷民現在回憶起來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。
在瑪莎·葛蘭姆和喬治·巴蘭欽兩位舞蹈大師傳記的砥礪下,林懷民毅然決然地開始了自己的舞蹈生涯。“創團之初,家父警告我:‘跳舞可以是乞丐的行業。’我說,我知道,神袛般的大師尤然如此,渺小的我如何例外?”
帶著這份決心,在辛苦耕耘三十余年后,云門舞集終于在世界范圍內得到承認,成為向西方世界展現東方藝術的重要窗口。在臺灣,云門舞集帶動了臺灣現代表演藝術的全面發展,幾乎所有臺灣現代表演藝術團體都或多或少受到云門舞集的影響。但林懷民對此卻輕描淡寫:“沒有我,沒有云門舞集,臺灣現代表演藝術仍然會出現,只是可能會晚幾年。畢竟整個大環境在哪里。”
同經歷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世界范圍內學生運動的人一樣,林懷民的骨子里帶有極強的浪漫主義革命色彩的。“我們這一代在臺灣成長的年輕人,全部的偶像、全部的召喚都在黃花崗。他們的精神對我們的刺激、感染非常大。”林懷民說,當年帶著一腔熱血創辦了云門舞集,經過38年走到這一步,現在看來做得還不錯。(南方都市報www.nddaily.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網)
人生就是這么件事而已
南方都市報:從你的書上看,印度之行對你的影響很大。從印度回來以后,你在舞蹈上,可能更趨向于用“靜”的方式來表達一切?
林懷民:是,影響非常大。我其實是一個不安靜的人,可是從印度剛回來的時候,整個人身心都非常安靜。當時在印度主要是去菩提迦耶,那里是佛祖釋迦牟尼得道的地方,現在還保留著佛祖頓悟時那棵菩提樹。我去的時候正好遇上印度的干季和雨季交織,開始時非常熱,然后又是一直下雨。雖然條件很惡劣,但那棵菩提樹卻仍然非常漂亮。我印象很深的是,在菩提樹下見到一個苦行僧,他天天都會弄一堆樹枝、小花圍在菩提樹邊上,然后就是打坐,從清晨四五點鐘一直到太陽下山,日復一日。在印度,像這樣的信徒非常多,到處都是。這就讓你感覺整個地方都是非常安靜的。印度之行對我而言,并不僅僅是創作出了《流浪者之歌》,它對我整個人生影響都非常大。從印度回來以后,我就非常快樂了,不再去計較成敗,你會覺得人生不過就是這么一件事而已。
南都:也就是說,印度之行對你整個人生觀都是一個顛覆?
林懷民:可以這么說,很多人覺得匪夷所思,我怎么一看就把人生給看透了。我覺得這種顛覆非常好,好得不得了。在中國文化中,對死亡采取的是逃避的態度,不許任何人談論。但是在印度,你會發現,生老病死都擺在街上讓你看。這才是真正的偉大,生命本身就像喝水一樣,養生送死是非常自然的事情。明白這個以后,再反觀人生,它給我的感覺就是,你真正要做的事情就是當下,你要能夠更多地去幫助他人。在印度你能看到生活的本質,能感覺到一種幸福。
南都:你覺得在此之前你的那些痛苦來自哪里?
林懷民:來自于儒家的教育,它要你立德、立言、立功;來源于美式教育,它要求你要有效率,要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一切。你所做的一切,都要按時按點地完成。在印度,他們根本就不計較這些。像坐火車,我們如果晚點半個小時可能就受不了了,但對他們來說,晚點五六個小時都算是效率高的了,有時候甚至會晚點十多個小時。他們覺得,火車反正一定會來的,有什么好急的。
我的舞蹈,你只要眼睛能夠看到就好
南都:那你有沒有想過要把這些感悟傳遞出去,通過像《流浪者之歌》這樣的作品?
林懷民:我從來沒有這樣的想法。其實每做一個作品,我都不知道它最終會是怎樣的。如果我已經明確知道我做的是什么,那我就不會再去做了。因為編舞不是在做一個制作,不是說開兩次會就能定下方案的。對我和舞者來說,這都是一個探索的過程。我們之所以去做,就是因為我們不知道前面會有什么。那就像你在叢林里聞到一個遙遠的芬芳,你會朝著那個方向找路。編舞也是這樣,我們享受的是這個過程。所以我在編舞時,我們沒有劇本,沒有主題思想,經常不知道自己要干嘛,有一段、沒一段地編完以后,還是不知道做出來的是什么。到最后音樂一動,整個作品就這樣完成了。所以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告訴別人些什么。
而且,你也不要以為可以帶給人家什么。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想法,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劇場經驗。這都是非常偶然的東西,有人可能今天跟老婆吵了架才來,有人可能昨晚沒睡好,這些都會影響他對舞蹈的感覺。但是舞蹈本身確實會表現出一些東西,這些更多的是表現舞者在那個階段自己的感受,這個東西是不能騙人的,因為作品自己會說話,觀眾可能也感受得到,不是你想怎樣就能怎樣的。
南都:也就是說,在舞蹈中,你只是想把自己內心的某些東西表達出來?
林懷民:正好相反,不是表達出來,而是企圖透過這個東西來認識你自己在哪里。說得有些玄妙(笑),但這是很誠實的東西,在舞蹈中,其實是對自我的一個探索。有點像在作品中把自己的心放野那樣的感覺。
南都:但作為一個舞蹈,它最后還是需要有一個東西呈現出來。這怎么來取舍呢?
林懷民:因為票已經賣出去了,你必須要做出一個東西。但每個人都不知道要做什么,往往要等到演出前兩個禮拜,急得不能再急了,我們才把最終的內容確定下來,畢竟還有一個大的方向在那里。但也有在演出前把大方向都改掉的例子。我有一個舞,叫做《煙》,本來是打算接著講印度,當時把演員都拉到印度去了。后來,我去布拉格旅游,住的旅館前面是一個猶太人墓地,漂亮得不得了。我每天都根據那里的風是怎樣吹樹葉的,來決定當天穿什么衣服:如果樹葉是波濤大浪,就多穿一些;如果是和緩的抖動,就少穿一些。從布拉格回來,我就給《煙》加了一些音樂,把整個主題改成了追憶往事,跟之前完全不同了。
你看我是非常脆弱的,我甚至沒辦法決定一個舞蹈該如何著手。對于我的舞蹈,你只要眼睛能夠看到,有感覺就好了,沒必要猜測我想表達什么。就像你看珠江,大水洶涌讓你很有感覺,這就夠了,你沒必要去問珠江當天的含沙量是多少。
南都:雖然如此,但還是有很多人喜歡給云門舞集貼各種標簽。你怎么來看這些標簽,它們是否會把你框住?
林懷民:框不住我。雖然我不是很厲害,但也沒那么容易框住我(笑)。我的作品都是一下這樣、一下那樣,天馬行空,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。但也不能一直這樣,當你的東西基本上可以發作了,還是要找到一個框子,把內容統一起來。你找到一個音樂,它是一個框;找到一個音符,另外一個框。然后就是作品的品質、個性、風格,你必須把這些形式都考慮清楚。然后就往里面填東西,像涂顏色一樣把它涂滿。
用20年才洗去對文字的牽掛
南都:你之前是學新聞的,后來才去學舞。你覺得文字和舞蹈之間的關系是怎樣的?
林懷民:我現在寫東西很少,有些排斥文字。我很早就開始發表小說,早期很多舞蹈作品也是從文學出發,像《白蛇傳》、《薪傳》、《紅樓夢》都有敘事的色彩。但是后來我發現,文字傷舞。
南都:文字傷舞?為什么這么說?
林懷民:因為文字可以界定的表現往往限制了肢體的豐富性。像我的《白蛇傳》大家都看得懂,1975年的作品到現在還在演。實際上我是不大喜歡這個作品的,因為它的舞被文字束縛住了。在《白蛇傳》里,青蛇潑辣有為,是一個花旦的角色;而白蛇則屬于青衣。這些都被文字規定死了,白蛇不能做青角鋼蛇的動作,青蛇也不能做白蛇的動作。如果把這些角色都拋棄,那你怎么跳都可以,肢體的豐富性就展現出來了。舞蹈應該用肢體、動作的豐富性來表達,而不是通過局限性的動作來刻畫某個角色。
南都:那你是如何來脫離文字對舞蹈的束縛的?
林懷民:如果還按《白蛇傳》那樣來編舞,到最后舞蹈會越來越窄,舞者可以做的動作也越來越窄。要知道,舞蹈、肢體的豐富性便在于能夠包容各種不同的解釋,認識到這一點對我來說非常重要。我用了大約二十年的時光才洗去對文字的牽掛。就像看畫一樣,之前編舞就像沒看到一幅畫,就要先看下面的說明,然后再對照著看圖。現在就直接看畫,從視覺中感受畫的意義。舞蹈也是這樣的,坐在觀眾席,你不是去了解怎樣一個故事,而是要感受舞者的能量,感受舞者每個呼吸給你帶來的東西。
南都:是不是說肢體本身要比文字更能傳達信息?
林懷民:對,而且更為多元。舞蹈不是拿來說故事的,它應該有更大的作用。那么大的土地完全可以多一點不同的東西,沒有必要一統化。我編舞編到最后,會請很多七八歲的小孩來看我的舞蹈。我就坐在旁邊看著,如果他們被吸引住了,那就是沒有問題;如果他們一直在講話,沒有興趣,那就是我要改的地方。小朋友是完全可以感受到舞蹈的能量的,你根本不需要向他們解釋什么。
南都:你為云門舞集編了這么多舞,這些舞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?
林懷民:就像日記。比如說在看某段舞的時候,我看到的東西和觀眾看到的是不一樣的,它往往能勾起我許多回憶。但這也是舞蹈這個行業讓我感到最痛苦的地方。你不幸編了一個舞,然后要不斷地重演。你明明有二十幾個新舞,但老是要回到1994年編舞的那個點上,你老是被絆住,這讓人很不開心。
我人生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劇場里浪費了,所以我恨這個劇場,可是我不得不進劇場。我看不到四周,我只看得到劇場。而且除了跳舞,我也沒干過別的事情,也不知道還能干什么(笑)。
南都:從你的書里,我發現你的文化來源有四個,一個是中國的儒家文化,一個是臺灣原住民的文化;然后還有像印度這樣的,另外一種東方文化;再有就是西方文化。是不是這樣?(南方都市報www.nddaily.com SouthernMetropolisDailyMark 南都網)
林懷民: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———日本文化。日本在臺灣統治了五十年,對臺灣社會的影響非常深。我父親是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,我的母親是在日本念的專科學校,他們有時候在家都是講日本話。我從小生活在日本式的文化氛圍之中。后來,國民黨到臺灣,又帶了完全不一樣的文化。所以我們這一代的小孩在文化上是非常多元又扭曲的。日本人給臺灣帶來的不僅是日本文化,還有很多西方現代文明的東西。所以在我家的書柜里,有印象派、古典音樂、歌德、丘吉爾等各種各樣的書籍,也有《三國》、《水滸》,甚至還有魯迅的《吶喊》,那個時候這還是禁書。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起來的。住在城里以后,隔壁家的叔叔是北京大學畢業的,他那時候經常帶我去電影院看由《邊城》改編而成的《翠翠》、《碧血黃花》。而我爸媽就喜歡帶我看日本片,還有《戰地春夢》、《亂世佳人》,我從小的知識體系非常復雜。但對我而言,并不存在什么交融的問題,因為我們就生活在那樣一個時代。我們既喝普洱,也喝杭菊,也喜歡去星巴克。這些都沒有問題,因為這就是我們的生活,你也無法來界定我們到底屬于什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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